高地沙漠的一日

2021.09 Santa Fe, New Mexico

每一個抵達的遠方都是從當下積累而成的、最好的結果。

醫囑:「在上山前一天就開始服用丹木斯,每天早晚使用125毫克,使用到不再上升的高度後繼續再使用2天才停藥。」

預備飛行的前一日,我吞下旅遊門診開的高山症藥物,並在行李箱放入口罩、酒精與乾洗手。2021年9月,疫情流行已然一年,Delta變種病毒再起,但前往美國的駐村計畫依舊進行,能做的也就是做好自身保護。

從台灣出發、飛抵舊金山,轉機至新墨西哥州的阿布奎基機場,再一路趕赴聖塔菲,這一趟耗時約一天,一面注意防疫,一面調整時差。等到時差逐漸退去,我開始在聖塔菲藝術設計大學中散步,這是施行自我隔離期間唯一可做的。雖說是校園,但在2018年閉校後,這裡只剩下建築物、沒有學生,換來的是片場進駐,時常有卡車駛過,載運拍攝道具與器材。除此之外,這一片校園中唯一存在的就是守衛,以及短期入住的駐村藝術家與寫作者。

在全然的寧靜之中,最常聽到的是器械運作的聲音,再來就是鳥類的鳴叫與風聲,沒有更多了,偶爾會有外頭馬路上傳來的警笛鳴叫聲。空氣中偶爾會飄來不知道何處燃燒柴火的味道,在沒有遮蔽的校園廣場中,隨著風來到。

圍困在土紅色的牆面中,與外界隔離十天,就算外出也保持距離、戴上口罩,儘管已在線上識得彼此,也僅能遠遠點頭示意,看見彼此口罩上緣的笑眼。寂寞嗎?或許有一點,但更多的或許是沈靜,或許日子就應該過得如此安靜。

解隔離尾聲進行了COVID test,等待結果出來、未能出去探索城市的時間裡,我打開了訪談錄音檔,每天幾千字地整理著這些自己拖遲著、不願進行的訪談整理。那是我與自殺者失落遺族(Suicide Loss Survivor)的對話,比起訪談,更多的是互相問候的閒聊,聲音一播放,又像是回到那個僅屬於彼此的當下,我們一起回憶。

接續在父逝與母喪後,沒有了世俗的責任與義務,孑然一身,想去哪就去哪,卻也彷彿哪裡都回不去。我把家當放進倉庫裡,需要就從裡頭提取出來,生活用品有需要就買,但也不買太多,因為不知自己終歸何處。在全然的自由後,我完成學位,因疫情固著在台灣度日,卻也幸運能夠四處遊蕩,例如抵達聖塔菲,這個位於美國中西部的高地沙漠。

聖塔菲知名地標Georgia O’Keeffe美術館,我卻是到駐村末尾才去到,因人潮眾多,需先行預約。

跟隨耳機中的語音導覽,透過作品認識Georgia O’Keeffe。當她初次造訪新墨西哥州這片沙漠時,對於這裡沒有花朵感到有些許吃驚,因為沒有雨,沒有花是理所當然的,骨頭反而比花更容易覓得,因此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撿拾、帶走成堆的骨頭。她也撿拾其他東西,石塊、原住民的物件,展品旁,美術館附註這在現在是不被建議的行為。聽到來自Georgia O’Keeffe的引言,描述無法克制的撿拾,我忍不住有同感地笑出聲,我也曾擁有想撿拾骨頭的強烈衝動。看到她甫造訪新墨西哥州時的創作,荒漠、枯木、薰衣草、星空、十字架與山,也跟我與第一次踏上這塊土地時最加感覺深刻的情景一樣。初始,我常懷疑是不是自己沒有看過太多的地方,才會被這樣的乾燥空氣、對比度極強的天空震懾,但其實不是的,大家都是這樣的,站在與第一日我所看見的高原沙漠顏色一樣的畫作前,我突然感覺不那麼孤單,就像與他人展開對話之時,才發現彼此都是一樣的,舉凡傷逝、哀悼、孤獨、悲傷與愛。我想,作品就是具有這樣的力量。

走出美術館,結束這日行程,我走到公車站牌前,拿出一美元紙鈔,等待返程的公車。時序逐漸入冬,陽光已無法遍及每一處,日光節約後,天會黑得更早,晚上五點整座城市落入一片黑暗。收在零錢袋裡的,有我新換的美鈔,也有母親遺留下來的舊美鈔與硬幣。每一次移動,皆會發出硬幣敲擊的聲音,也許我是一個人,但其實不是。朋友們看見照片時,不禁感嘆:這裡能量真好。屬能量麻瓜的我,得戴上墨鏡才能抬頭看這紫外線強烈的天空,同時感受口罩下乾燥的呼吸。

能有這樣的一日,我相信是一切牽引著的幸運。


刊登於 / 哈潑時尚BAZAAR 2022年2月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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